第二章 相思彻,暗香疏影透
他极聪颖,天份又高,第二年便常常能反败为胜,但这时他对她另一方面的教训有了成果:她有身孕了。
我今天的穿戴装束根本就是按这画上预备的,侍女们看到的,就是一个从画上走下来的活生生的“盈盈”。
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,是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愉悦。
淳于望便回头望我。
她罕有的安静,常一个人坐在结着青色梅子的老树下皱眉苦思。
哪怕倾尽生命,也换不回那人的一个回眸,亦是无怨无悔。
我原以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盈盈应该是个温柔如水的江南女子,后来看到书房那幅画像,又在猜这女子应该会点武功,潇洒利落,可如今听他提起来,哪里像个成了亲即将做母亲的,分明是个没长大的淘气女孩儿。
他低低地申吟一声,忽然便放开我,几步奔到窗边,猛地将窗户推开。
对面的墙上,挂了若干乐器,笙箫琴笛无一不备,俱是质地上乘,制作精巧,连打的穗子都精美夺目。可最眩人眼目的,并不是这些名贵的乐器,还是挂在乐器间的一幅美人图。
“夫人这是要回沁芳院吗?属下护送夫人回去。”
淳于望观察着我的神色,问:“这酒怎样?”
而此后一连许多天,淳于望再也没有出现,更没有让我再随他去用早膳或去书房。
他相信他的盈盈也一定是这样的想法,当然她更可能根本没想过外面还有着那么复杂的世界。
他的面色本就比一般人苍白,此刻更是白得和飞扬的雪花一般,连颤动的嘴唇也似快要消溶在那片雪白之中。
我皱眉,把狐裘裹紧,却很快注意到他似乎比我更惨。
可当时淳于望并没有觉得雪地里盛开着的梅花怎么着孤单。
大约并未预备他过去,等我们走进去,下人们才匆匆把别处的暖炉先挪了过来,又把书案旁原来预备的暖炉点上。
我依旧回了沁芳院,眼看着院门缓缓关上,落锁,一时也是无可奈何。
从淳于望的反应来看,他分明也顾忌着我制住小相思相胁。
我还是尝不出来,只是敷衍道:“没想到梅花树下埋着的酒也能这样辛辣。大约也只有轸王殿下这般的高人雅士才会想得出这些主意吧?扫雪烹茶,梅下饮酒,真是雅致。”
而淳于望似乎刻意要向我证明他的头脑有多么的不正常。
他舍不得碰她一指甲,于是只是继续抱着头让她欺负,连还手都免了,生怕她动了胎气。
发现她什么都记不得时,他甚至立刻告诉她,她叫盈盈,是他的妻子。
他喑哑地说道:“见你第一面我便知道你不是了。盈盈的右肩上有颗红痣。”
相思是压在心头的山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曾经经历的充实和快乐,于是,心里破开的那个洞,越来越深,越来越黑,漩涡般席卷着他,让他透不过气。
这男子倒也不是常人,气场够强大,半疯不疯的,竟让我也跟着有几分神思恍惚。
此时的梁国正在皇权的迭替中混乱不堪,芮国必会派人交涉。他们既知霍淳于泰、淳于皓尚武,一向有吞并天下之心,交涉之余,也必会遣高手暗中设法。
她如释重负地跟他回家,但自此至少有一个月,她都会在半夜里哭着惊醒,然后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开。
我不该一时手痒,跟着几名叔叔舞刀弄枪,偏还让父亲看出了我习武的天份。
这样的大冷天,他竟然独自一人坐在石山上的小亭里迎着漫天风雪饮酒。
纵然被他当作心上人可能好处多多,我也不想沾这个光。不论我是男儿身还是女儿身,我从小学的都是武者的傲气凌云,而非女人的柔媚求宠。
雪霰扑到他的眼睛里,似化开了,莹亮湿润一片,他的声音夹在冷风里,也似随着雪花的飞舞飘忽不定着。
眉目清丽如画,意态安闲潇洒,梳着简单的堕马髻,簪着小小的凤头簪,浅杏夹袍上松松地披一袭朱砂色狐裘,正笑意盈盈向我凝望。
那时,相思还没有名字,他们一定闲得厉害了,居然在为女儿应该以梅为名还是以雪为名烦恼着,到相思六个月时还没有确定下她的名字。
淳于望第三次刮向她嘴巴,噗地笑起声来:“相思小气鬼!”
他们谦恭地笑着,眼睛里却是不容拒绝的笃定。
他宁愿从来就一无所有。
我侧了头,静静地倾听着。
他像再也不能忍受,大口地喘着气,转身打开了书房门扇,冲了出去。
小相思懂事地点点头,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依然恋恋地望着我。
但他似乎也就那一次把她欺负得很惨而已;以后的日子,都是她把他欺负得很惨。
她在他的身畔,他只要守着就可以,不必和母亲一样,守望一生一世,却至死也等不来守望着的那个人。
其实太过孤清幽寂了。
那一年,我八岁,二十岁的大哥刚刚战死沙场,十六岁的二哥被仇人暗算,终身瘫痪,母亲在即将临盆时连闻噩耗,早产下小弟后撒手人寰。
三年夫妻,三年恩爱,三年耳厮鬓磨心心相印,竟像是一场梦。
“相思,过来。”
侍女领命,相思却不满这样的安排,坐在他腿上扭股儿糖似地晃着,一下下拉扯着他的前襟,说道:“我听话得很,不缠着娘亲,不影响她休养,为什么不许我去找她?”
他便叹息,转头望向门外。
高处的小亭自是冷得彻骨,却也香得彻骨。
淳于望为自己的卤莽后悔,更精心地守护着他的爱人,并且无怨无悔。
我注意到他的十指都在颤抖,仿佛连酒盏都拿不住了,遂道:“我帮你叫人去温酒?”
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目光开始凌厉炙烈,渐渐黯淡下去,转作苍茫的黝黑,如沉沉的夜晚,直要将人整个人罩进去。
我也不回避,平静地和他对视。
小小的相思郡主天真稚气,如果再给我机会,我一定能把她变成对付他的绝好棋子;
淳于望取过旁边石凳上的豹皮软垫,抖落上面的雪粒,向我看了一眼,说道:“过来,饮杯酒暖和暖和吧!”
淳于晟见这个弟弟有敬畏之心,何况是从小看着长大的,知道他恭顺,反而封赏有加,更胜两名亲弟弟。
还有他对盈盈的爱恋和思念,以及绵延到我身上的异常感情,也随时可以化作对付他的致命利器。
我不以为然地哂笑出声,已藏不住眼底的讥嘲。
淳于望点头,笑得悲凉:“你不说,我倒忘了你是曾率三万骑兵深入漠北,大破十万柔然兵马的秦大将军了!没错,你不是盈盈,盈盈若能带兵打仗成为大芮名将,早就该回我身边来,不知怎的和我耀武扬威呢!”
可惜她渐渐开了窍,对于他的“教训”根本不以为意,甚至越来越乐此不疲。
盈盈怀孕七个多月时,还喜欢挺着个大肚子满山跑,打雀儿,赶野兔,没片刻消停。淳于望没指望这个才十六七岁的小丫头能照顾好她自己,只能硬着头皮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守护着,一改素日的文雅安静,像个老夫子般时时在她耳边絮叨,劝她安生些养胎。
他的神色略有好转,唇间勉强扯开一道笑弧,点头道:“对,相思。如果没有她,如果没有她……”
事后清理火场,也的确没有看到任何尸骸。
淳于望伤悼不已,又见朝堂内外血雨腥风,怕淳于泰猜忌,遂借口为太后祈福,在万佛山修筑精舍,每日与些方外之士谈禅论道,只在李太后生辰之际才会回宫贺寿,顺路和几位兄弟团聚,鲜少去朝臣接触。
醒了,梦空了。
可他的盈盈,从此再也没有出现,好像平白就从大火中消逝了。
一生一世,只守望一个人。
直到,那场大火。
淳于望瞥向我,眸中一道凛光闪过,没有说下去,却道:“你伤得不轻,先回去休息吧!冷风口里坐得久了,只怕会落下病根。”
这一年,淳于望已经十四岁。
小相思并不满意,粉红色的嘴巴撅得高高的,继续在淳于望身上晃来晃去。
很少留心自己身上有什么痣不痣的,不过我怎么给他说着说着,忽然就觉得我肩上可能真的有颗红痣?
等淳于泰即位,李贵妃成了李太后,他立刻和她的其他二子一起封了亲王,甚至求得了李太后的允许,把冷宫中的柔妃接出来同住。
而我也不必留在这里被他当作另外一个女人,为他这莫名其妙的柔情万千如坐针毡了。
孝文帝开始未必相信,但听得多了,也渐渐疏远她,后来竟由着王皇后将她迁入冷宫,不闻不问。
我把自己酒杯中剩余的一点酒喝了,还是没觉出这酒有什么特别的暗香来。但能喝到淳于望这么看重的酒,听他说这么久的往事,也算是不容易了。
我来到山上,一名护卫先奔上去向淳于望禀报,见淳于望微微颔首,才倚到停边向下方招招手,另一名护卫便引了我上去,却不敢久呆,带我到了亭中,便悄无声息地退下石山,只在下方守护。
“没觉出什么特别吗?”
在传授他们武功的那位高手的帮助下,这两套剑法成为相辅相成威力倍增的双人合击剑法。
淳于望几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,便认定她就是自己打算一生一世守着的那个人。
亏我也算从多少次生死搏杀中历练过的,居然这么容易就受了这男子情绪的感染,真是可笑。
从他迟迟没有处置我来看,他和淳于泰、淳于皓的政见多半还有着分歧,至少他应该没打算把嫦曦公主交给霍王蹂躏或当作人质。虽然看不出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,但我相信此刻嫦曦公主暂时应该无恙,只是和我一样被软禁于轸王府的某处,不得自由罢了。
父母兄弟们总是纠缠在江山、权势之中,却不知可曾有一天享受过这样从身到心无与伦比的满足?
暖意一时没有发散开来,书房里还是有点冷。
淳于望做梦也没想到,盈盈年纪虽小,竟然有一身少见的好武功。
那个让他失了魂魄的夜晚,他是被床前的火光惊醒,然后才发现身畔的盈盈不见了。
那两名对视一眼,笑道:“夫人记挂着了?不如我们引夫人去探望探望?”
他提起酒壶,又倒酒,却已空了。
酒应该烫过,可此时不过微温,极辛辣,顺着喉管滑下,似一团火一路往下烧着,胃部果然涌上一股暖意。
下面的管事和婢仆们发现我并不是淳于望要找的女子,继而发现淳于望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儿,原来的热心关切顿时一扫而空,不但原来派来服侍的侍女尽数撤去,连送来的饭菜都一日不如一日,渐次成了比下人饮食还要粗粝的残羹冷炙,更别说屋中需要的木炭和换洗的衣物了。
小相思问:“今天父王又没空了?”
他出神地望着斜伸到亭中的一枝腊梅,满眼苦涩,低低叹道:“那时,盈盈已经不在了。那株百年老梅的枝干被大火熏得漆黑,居然没死,春夏时节叶子长得又肥又绿,可五年来,竟再也没有开过一朵花。”
回味着舌尖的辛辣,我摇头道:“鲜少听说有女人喜欢喝这样烈的酒。看来轸王殿下的意中人口味比较特别。”
疯病不会传染,但如果一个人情绪低落或承受压力过大,心理上的暗示的确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。
小相思便低头道:“还是住在山里好,父王天天有空陪我玩,天天有空教我认字。”
淳于望又刮。
淳于望虽不是李贵妃亲生,却是她一手带大的,加上性情谦和温顺,甚得孝文帝宠爱,每每也在孝文帝跟前称誉养母慈恤贤德,久而久之,李贵妃待他也便与亲生无异。
他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,远离勾心斗角的朝堂,远离刀光剑影的纷争,甚至远离暄嚣浮躁的尘世,这样安稳宁谧地过下去,从这一辈子,到下一辈子。
那一年,岳州一带地震,狸山山洪爆发,正在狸山寻仙访道的淳于望从山上冲下的洪水里救出了她。
我不解其意,皱眉瞪着他。
他救出女儿,然后挨个房间寻找他的盈盈,直到全身都是火苗,护卫用浸湿的毯子把他裹住,强行把他拖出。
叹一口气,我安慰他:“轸王殿下别想太多,保重身体要紧。至少,殿下还有相思郡主承欢膝下,对不对?”
狐疑了片刻,我走到大大的柚木书架后,翻看自己的领子,仔细查看右肩。
她留给淳于望的最后的话是:“望儿,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要你父皇赐你名为‘望’吗?望,是守望。一生一世,只守望一个人。”
其实他也怕真的惊吓到她,所以没等她哭几声,便笑着睁开眼,拍拍她的头,告诉她:“我没事。”
“特别?”
我一边用左手柔涅着自己受伤又受冻的右手,一边四下里打量,忽然一阵寒意从脚后跟直涌上来,让我打了个寒噤。
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
淳于望摇头,“这主意倒不是我想的。那年盈盈怀了相思,却还是贪杯,明抢暗盗,变着法儿偷我从江南带回狸山的美酒。我怕多饮了对孩子不好,哄了她许多天,她才答应了不再喝。可她怕自己忍耐不住,又怕我趁她不留心偷偷喝光了,就让我把剩下的十二坛酒全埋在腊梅树下了,预备等来年相思断了奶水再开开荤。”
我站起身,慢慢道:“多谢轸王殿下关心,在下这便告辞。殿下如果为公主打算,也应当多多保重,尽早回屋为妥。”
吟罢,他沉静地望向我,唇边依然挂着一抹笑,眼底却有分明的苍凉和落寞。
他听到了盈盈惊慌失措的呼喊着,一路叫着他的名字奔下来,抱住他哭叫道:“阿望,阿望,望哥哥,你快醒过来,我听你的话,我们这就下山,望哥哥……你别吓我呀,你不许吓我呀!”
我退开一步,猛地吸一口气,望向被雪粒打得砂砂作响的窗棂,尽力平定我波动的情绪。
他真的对我这个敌国俘虏讲起了他和盈盈的往事。
风雪还在继续,我跟着两名护卫走一处石山时,风帽上已经堆满了雪。
淳于望在十八岁时遇到了盈盈,那时她大约只有十四五岁。
淳于望宠溺地微笑着,用他修长的手指刮她撅起的嘴巴。
白白净净,根本看不到任何的红痣或胎记。
我甚至看得出她在说什么。
继位之人,成了李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淳于晟。
我仔细看了下画面的布局和人物的线条,点头道:“轸王的书画已臻化境。这样形神兼备,当世画师中没几人能做到。”
淳于望正一瞬不瞬地察看着我的神情,闻言答道:“那是自然。这是我五年前画的。”
在发现小弟先天不足身体孱弱后,父亲毫不犹豫地把我送到子牙山跟着无量师太学艺,一去十年。等我艺成回家,正好接替伤重的父亲掌管秦家军,跟在司徒凌后四处征战。
结果那一晚,她委屈地窝在他的怀里哭了一整夜,把他哭得又是懊恼,又是心疼,又有些得意。
淳于望是南梁孝文帝第九子,母亲本是前朝重臣之女,孝文帝兵变夺位,她家受到牵累,一门死散殆尽,她则被充为宫婢,后被孝文帝看中,很是宠爱,从宝华、才人、昭容一直做到贵嫔,生了淳于望,又晋为柔妃,终于为人所忌,屡屡拿了她的身世大作文章,并栽赃污她有犯上谋刺之心。
好像有另一个我,正缓缓自画中步出,轻启朱唇向我微笑说话。
他越说越神奇,我忍不住也有些好奇了。
可他也不是无懈可击。
皇子们从小便有人教习文韬武略,他行事谨慎,只作对书画金石感兴趣,其他的策论兵法之类,考较起来每每落于下乘。武艺一道更显愚钝,绝不抢有“武王”之称的十一弟荣王的风光。
我再品一口,评道,“辛辣有余,甘醇不足,用来暖胃倒也罢了,真要细品,这酒并不入流。不过我们北方人的军中倒是常喝这种酒,特别是深入漠北安营扎寨时,夜间这种酒实在少不了。我竟不知道江南人也喜欢喝这种酒。”
他们的房屋被烧光了,但发现得很及时,并没有人葬身火海,连厨房里的鸡鸭都活着从火里扑楞出来了,一身好武功的盈盈不可能逃不出来。
淳于望见我问,提了酒壶来又倒了杯酒,一饮而尽了,才微笑道:“你若忍得了这里的风雪,我就把盈盈的事讲给你听听。”
从出世的那一天,他便生活在你死我活的宫廷暗斗中,又有李太后言传身教,自是深谙自保之道。
屈着的指节掐过堆着的雪,捏紧了窗边的棂木,也似在微微地颤抖着。
跑到这里来暖和暖和,这人可还真想得出!
彼时他们正站在一处斜坡上,以他的身手,他本可以避开那一脚;便是避不开,身侧也有树木可以借力。
只因他知道,他的小妻子不仅身体开了窍,感情也真正地开了窍了。
但他怎么也打不过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小妻子,常被她折根梅枝打得抱头鼠窜,狼狈不堪,她却玩闹得极开心,把淳于望不轻不重打上一顿,立刻会主动送上香吻去讨他欢心,让他气也气不得,笑也笑不得,只能在夜晚从另一方面多多教训她。
说大约十四五岁,是因为盈盈始终没能记起她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,甚至,她始终没能记起她真正的姓名。
没完没了的刀光剑影铁马金戈,铸就的是满身冷冽戾气,一副铁石心肠。
横竖狸山在大梁境内。而在大梁的土地上,大约还没有人家可以拒绝得了李太后所钟爱的轸王的求亲。
风雪已无声。
我别无选择,只能期望尽快养好伤,一方面自己可以伺机行动,另一方面芮人来营救时也能拥有最佳的体能状态,里应外合逃出去的机会当然更大。
淳于望并没有立刻送我回沁芳院,而是将我带去了他的书房。
他向天,仿佛在笑,又仿佛在哭,一字一字地漫声吟哦:“相思字,空盈幅;相思意,何时足?滴罗襟点点,泪珠盈掬……”
淳于望机警谨慎,自然看得出我再不甘心束手就擒,想来院外也必防守严密,纵然我有天下名剑之一的承影宝剑,右臂重创之下,想要全身而退,也是难如登天了。
正在盘算时,忽听淳于望道:“我真想把你另一只手也折断了,看你还敢打相思的主意!”
不仅皇后所出的四皇子暴毙,大皇子、六皇子、七皇子、十皇子等几位不是李贵妃亲生的皇子,在淳于泰即位后也先后“重病”或因罪被贬往偏远之地,三五个月内死得干干净净。
他至今没想明白那场大火因何而起,他只知大火前几天,盈盈有些不对。
他虽一时忘情,可提起相思立刻便清醒了,应该早已对我心生警惕。
因剑法最终成形时是开满梅花的大雪天,雪压寒梅,铁骨飘香,淳于望便把这两套剑法分明命名为“暗香”、“疏影”。
我便松了口气,说道:“这是实话,若不能倾尽心力,不论是绘画,还是运剑,都无法达到上乘。”
“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盈盈。”
小相思便忍不住,咯咯地笑着拍打父亲的胸膛:“父王小气鬼!父王小气鬼!”
“如此最好。”淳于望站起身来,恼怒般瞪我一眼,才道,“随我来。”
淳于望见女儿高兴了,便把她放到地上,招手向侍女道:“把郡主好生领出去,叫先生过来继续教她认字罢!”
这日天色已暮,盈盈玩得开心,他只怕天黑后走山路不安全,千方百计哄着她,想拉她早些下山。她不耐烦了,又是一脚踹向他。
侍女抱起小相思走出去时,门帘掀开,一片空茫的雪白,仿佛伴着阵阵冷风卷进了屋子。
淳于望终于讲完了,脸色已经白得发青。
王皇后想害的皇子,李贵妃毫不犹豫地保全了下来。后孝文帝病重,王皇后因善妒受谴,李贵妃随侍身侧。
或许,是他眼底的疲惫和忧伤,以及他望着小相思的天真笑容时的温煦怜爱,不知不觉间让我有点感伤吧?
“这不是我。”
连同她住过的屋子,穿过的衣服,用过的器具,消逝得无影无踪。
她的身体稚嫩青涩,甚至还未发育完全,根本不懂得什么云雨之乐,他久居山中,也无甚经验,技巧也未免差了些,偏又舍不得放开她。
淳于望的笑容便有点发苦:“旁人都道我书画好,只有盈盈清楚,我在这上面天份有限,除了为她画的像,几乎没一张可以当得起一个好字。倒是剑法还罢了,她便说,必定是我心中只有剑与她的缘故。”
雪还在下,可这对父女的吟哦声中,鹅毛般的雪花似停滞在空中,风也静了,只有腊梅的暗香更加幽清彻骨,从门缝间,从窗棂间,无声无息地透了进来,被暖炉熏得馥郁怡人,阵阵扑到鼻端。
她又说:“如果你死了,我只能跟着你死去了。这滋味比死难受。”
柔妃在冷宫中足足呆了十年,虽有淳于望暗中照应,早已十分虚弱;等听闻是孝文帝驾崩才换来的她的自由,身体状况立刻急转直下,不到一个月便去世了。
难不成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死了盈盈,也烧坏了他的脑子?
“不用!”他猝然道,“我们一起埋的十二坛酒,已经被我喝掉六坛了。如果有一天我都喝光了,也许我自己都会不再相信……我曾有过她,我曾有过那么一段快活的岁月……”
有一个人发疯就够了,我可不想因为一张画发了疯,立刻再次声明:“轸王殿下,这女子虽然像我,可并不是我。她比我年轻多了。”
然后,他听到了奶娘的呼救。
等淳于晟即位,李贵妃成了李太后,他立刻和她的其他二子一起封了亲王,甚至求得了李太后的允许,把冷宫中的柔妃接出来同住。
淳于望拍拍她的头,微笑道:“你娘亲身体没好,没事不许闹她,知道吗?”
嫦曦公主是我君上司徒焕的爱女,她若出事,我固然没有面目去见芮帝;相思郡主却也是这位轸王殿下的掌上明珠,骨肉连心,只怕也是爱逾性命。如果我擒了小相思来换嫦曦公主,他多半会答应下来。
“可我为什么总觉得你就是她?你明明只是长得像她而已。我从没想过……我会认错人。不管她活着,还是死了,即便变成了一只鸟儿,一朵花儿,我也该认得她的。她是我的盈盈,盈盈……”
我一惊,却只不动声色地端了茶水啜上一口,才淡淡地笑道:“小郡主玉雪可爱,聪明灵秀,我又怎会打她的主意?”
我身体似乎也在被寒风扑到的一瞬间僵了一僵。
这位淳于望显然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,只怕连他的兄弟都不晓得他的武功有多高,心机有多深。
淳于望似很失望,问道:“你真没品出些不同来?”
或北击柔然,或南挫梁军,或内平叛乱。
我有点后悔,刚才没有冒险再赌一赌。
他不答话,只走到我跟前,伸出手指,托住我下颔。
可他并不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,尤其在山中生活相对自由之后,也曾请了一位久已退隐的世外高手传授武艺,寻常的宫廷护卫都未必是他对手。
淳于望便转头向身后的侍女说道:“小心看护郡主,别让她去沁芳院扰动盈盈夫人休养,知道吗?”
冷风裹着雪霰迅疾涌了进来,把屋子里好容易积攒的一点热意冲得无影无踪。
他忽然开口,声音也是苍凉如雪。
于是,我笑道:“轸王殿下也忒小看在下了。江南再冷又能冷到哪里去?难道会比漠北那种滴水成冰的地方更冷?”
开始跟着教淳于望的高手练,后来便自己想些古怪的招式,还拉着淳于望一起想。
盈盈秋水眸,淡淡春山眉,姿容妍丽,潇洒无双。
我往外走着,问护卫:“轸王殿下呢?”
生下相思后,她逗弄女儿之余,把剩余的精力放到了和淳于望一起练剑上。
“知道。”
也许是老天想他演得更逼真些,滚落时他的额角还撞在了一处石头上,等他在坡下止住自己身体佯作昏迷时,已是满额的鲜血淋漓。
我想念幼时总把我抱在怀里夸耀我美丽听话的母亲,可隔了那么多年的血雨腥风,我甚至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。
有梅枝承受不住越来越重的积雪,弯了一弯,雪团便散落,簌簌如雨,在平滑的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窝。
虽这般想着,我还是接过他递来的银杯,看他帮我添满了,慢慢凑到唇边。
他便笑出声来:“这酒曾在一株两百年的老腊梅树底下埋了五年,本来就是藏了股子梅花香啊!”
小相思还是不理。
等孝文帝驾崩,王皇后还做着自己的嫡子继位后重掌大权的美梦时,传出的是皇太子暴毙的消息。
我点头,“喝了果然要暖和些。”
知己知彼,方得百战不殆。
但他应该是清楚皇后的手段的,才会把年幼的淳于望交给了和王皇后针尖麦芒处处相对的李贵妃。
他向他的女儿招手。
除了相思,他一无所有。
她恢复得差不多时,他占有了她,把她欺负得很惨。
不怪淳于望会把我认错。如果真有这么个人走到我跟前,说不准我会认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,不小心看到了另一个自己。
日日夜夜,煎心断肠……
他抬眸,雪色苍凉,眸光亦苍凉,让我都有点同情这个抓了公主又害我失去自由的敌国皇弟。
我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和家人一起吃过饭了。
红痣?
对着他蕴了几分期待的眼神,我无奈地又喝了一口,苦笑道:“哪有什么暗香?连酒香都品不出来!许是这亭子周围俱是梅花,本就香得出奇,把酒的香气掩了吧?”
淳于望道:“是啊,父王晚点要出门。”
转身步下石阶时,淳于望忽然又说话了。
“不在了?大火?”
也许,我应该和别的大家闺秀一样,终日躲在自己的绣楼里舞针弄线,静候年龄到了,自有我们家在宫中的德妃娘娘做主,为我指一门好亲事,从此相夫教子,安宁平静地过完一辈子,也算是个幸福的女人了。
这更让我肯定,他领我去看他的女儿和盈盈的画像,都是为了确认我并不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个女子而已。
“没有。”
好在我久在军中磨砺,只把最初几日用剩的伤药收起来节约些敷用,确保不影响伤势恢复,其他也便没当回事。
“酒中有股子暗香,你品不出来?”
淳于望为了不致老被小妻子打得落花流水,开始在下工夫修习武功。
虽说在这样的大冷天登高餐风饮雪实在荒谬,但我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了解敌手的好机会。
想再利用相思对付他,恐怕不太容易。
盈盈没有记忆,用起武功完全看不出招式的来龙去脉,连淳于望请来的高手也无法辨别她的师承来历。
踏出那间书房时,立刻有两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轸王府护卫跟到身后。
说是两套,可两人同时运剑时彼此得配合却又极和谐,往往显出意想不到的高超威力来。
她应该是在告诉我:“我是盈盈,盈盈。”
可淳于望和她的想法往往相左,一个人想出来的沉稳劲健,另一人想出来的却轻盈灵动,最后竟成了完全不同的两套剑法。
淳于望捏捏她白得近乎透明的小鼻子,说道:“你这小东西顽皮起来什么样儿以为我不知道?给我安生些罢!真的想娘亲了,父王陪着你一起去看娘亲,好吗?”
而我直至走到亭中,才发现石山上四面俱植着老梅,有些大约是春梅,还未见半个花骨朵;有些却是腊梅,被团团积雪堆得看不出颜色,只是那怎么也掩不住的清香,竟透过一层层冰冷的积雪,无声无息地袭了过来。
相思像只小狗一样在我脖颈间又蹭了下,才从我腿上滑落,奔到淳于望身边,又像小狗一样蹭着他。
“你错了。盈盈也不爱喝过于辛辣的酒。这酒是绍城一个酿酒世家送我的,是正宗的女儿红,最初的时候入口绵软,甘醇爽口,回味悠长,很是好喝。可不知为什么,一年后我挖了一坛出来喝时,就变成这个味儿了。”
可他心念一转,顺势便倒了下去,沿着山坡直滚下去。
四处是火,连女儿的房间里都窜出了火苗。
盈盈再也没有不知轻重地欺负淳于望,虽然依旧活泼好动,却极少淘气到让淳于望烦恼了。
无论是我,还是嫦曦公主,都不是芮国愿意轻意就舍弃的棋子。
因为淳于望和女儿就已是她全部的世界,全部的思维。
盈盈舞动暗香剑法时,他看到每朵落下的花瓣都在随她起舞,翩翩如蝶,每瓣都蕴着她的笑靥,明光璀璨,风流娇妍。
他说起盈盈,并没有再用“你”字,而用着“她”字,显然这时候没犯疯病,并没有把我当成他的盈盈了。
我自然也没打算拖着这副受伤的躯体独臂闯出轸王府,何况我也不可能丢开嫦曦公主不理。
窗开了,门开了,屋里更冷了。
偶尔回家,族人哥嫂,俱视我为一族之首,一家之主,敬重之余,是小心翼翼唯恐不周的疏离。一母同胞的小弟甚至连话都不敢和我说。
“秦晚,你并不是她。”
盈盈年轻任性,听得不耐烦时,自然又是冲上前一顿拳打脚踢逼他闭嘴。
那容貌,那装束,甚至那扶剑而立的姿态,都让我一时地神思恍惚。
小相思不理,还撅着嘴。
而我也明白早上梳妆完毕侍女为什么那样惊讶了。
我犹不放心,又扯开左肩查看,哪有什么红痣?
她说:“我总是做梦,梦到你死了,再也叫不醒。”
既然确定了不是,没把我押入大牢和老鼠蟑螂作伴,便已是天大的面子。